大狗子对瓦匠的工作态度非常满意,对做成的瓦坯非常满意。那些做成的瓦坯齐齐整整、一排排、一行行摆放在平整的空地上,前面看,错落有致;后面看,队列分明;左边看,有阵有势;右边看,井然有序。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令人赏心悦目,都令人舒服。大狗子甚至在想:瓦坯要是人的话,他就要喊“一二一,一二一”、“向前看”、“向左转”、“向右转”、“稍息”、“立正”的操令。大狗子没当过兵,无军营生活经历,这些操令是他从电影上看来的。如果这些瓦坯是人的话,他一定要指挥它们重新排队,指挥它们在院子里齐步走,变着各种形式的队列。这些瓦坯哪里是瓦坯,简直就是一件件艺术品。太阳下,它们发出泥土的清香,朴素,接近生活,不花哨,大智若愚,拙中藏巧。大狗子一个瓦坯一个瓦坯地数着,看瓦匠一个上午做了多少瓦坯。他像一个内行,检查、验收瓦坯,看瓦坯有无砂眼,看瓦坯圆不圆,看瓦坯表面毛不毛糙。结果,他实在挑不出啥毛病,给已做成的瓦坯全都发了合格证。
夜里,瓦匠在地铺上睡下后,大狗子才熄灯,然后与亚兰摸索着上床睡觉。上床不久,大狗子便在被窝里耍小动作,暗示亚兰亲热。亚兰把大狗子不老实的手推开,在他耳边悄悄说:“你就忍一忍吧。瓦匠师傅不是在屋里么?”大狗子悄悄说:“这种事忍得么?简直是在杀我!”亚兰悄悄说:“那就再等一下,瓦匠师傅睡着了再做吧。”大狗子把头伸出被子外,朝黑暗的屋角一望,又把头伸进被窝,悄悄说:“他已睡着了。”亚兰不相信,悄悄说:“你知道他是真睡还是假睡?等到半夜做吧。”大狗子无奈,只好坚持、克制着,心里希望半夜早点到。
半夜时分,屋角响起瓦匠的鼾声。白天他从不歇息,做瓦太劳累了。大狗子与亚兰乘机亲热起来。他俩小心翼翼地动作着。但是,身下腐朽的木床不配合,在他俩动作时,就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这声音初听有点像老鼠偷食谷仓里粮食的声音,又如同瓦匠做瓦时瓦桶快速旋转的声音;细听,就能听出名堂了。他俩明白,责任不在于木床,在于人,便放慢了节奏,收敛了大起大落的动作幅度,谨慎而又保持分寸地工作。但木床还是不争气,它太敏感了,床上男女主人的一举一动都会给它带来程度不同的反应,这反应就是老鼠偷吃谷仓里的粮食、瓦桶快速旋转发出的“嘎吱嘎吱”声。床上的人稍为一动作,“嘎吱嘎吱”声就通过木床表达出来;床上的人不动作,木床就是木床,就是哑巴。没办法,床上的人一狠心,最后选择了快速度、强节奏,想在时间上争取胜利。结果,那木床就大喊大叫、肆无忌惮地“嘎吱嘎吱”起来。床上的人就像高速奔驰的车辆一样,急刹车已不可能了,就只有由“车辆”高速奔驰,顺水推舟、高歌猛进,直至达到目的地才熄火。
能说瓦匠是睡着了吗?鬼知道。就在木床刚开始“嘎吱嘎吱”时,瓦匠就被这种怪怪的声音弄醒了。瓦匠像个侦察兵,耳朵里、头脑里收集的全部是有关半夜木床为什么发出声响的原因方面的信息。只不过他伪装得好:一是靠黑暗,什么也看不见,自然什么也就无法看到;二是佯装熟睡,继续保持着虚假的鼾声——这种节骨眼上,除了上帝,还有谁来揭露他在装睡?但那顽强的“嘎吱嘎吱”声不绝如缕地困扰着他,准确地说,折磨着他。瓦匠只好继续装睡,继续把鼾声发出得体面一些、像鼾声一些,伪装得像正在发生地震也不知道一样。瓦匠心里清楚,这关键时刻,自己的一个翻身、包括鼾声的不均匀或不持续,稍为的风吹草动都是不道德的。瓦匠隐忍着,就像邱少云同志被烈火包围了,为了不被敌人发现,在熊熊烈火中仍然坚持不动一样。瓦匠此时唯一的想法是,希望床上运动的人尽快结束运动,旁边的木床早一点停止它那“嘎吱嘎吱”地呻吟。但问题是,床上的人停止运动、木床结束呻吟后,随之而来的与此相关的丰富联想还不会停止。它将继续困扰、折磨着一个孤枕难眠并且还要装成熟睡的样子假装什么也不晓得的人——问题的严重性就在这里。
木床平静下来了,床上的人进入了梦乡。而屋角的瓦匠却再也无法入睡。漫漫长夜,就是要煎熬他似的。
次日,瓦匠的眼角红红的,布满了血丝,显然,是没有充足的睡眠造成的。大狗子和亚兰并未注意到这个细节,他俩若无其事,因为他俩认为瓦匠对他们昨夜的行为一直还蒙在鼓里。瓦匠不敢拿正眼看他们,一看他俩,脸就红红的,像做了贼,也像做了愧心事。瓦匠看他俩,眼光飘忽、游离,特别是看亚兰,如果亚兰也无意中看他时,瓦匠的目光就有些惊慌,像躲避要抽打自己的闪电。瓦匠不说话,埋头做瓦。显然,他今天的劳作与上一天相比,在速度上慢了下来。他有些力不能支,力不从心。一整天下来,他做的瓦坯明显地比上一天的少一些。
瓦匠做瓦时,大狗子也有事没事和瓦匠摆龙门阵,说些闲话。大狗子从瓦匠嘴里得知,瓦匠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家里弟兄多,与自己一样,为长。因为穷,至今还没有结婚。亲戚和村里的好心人曾给瓦匠介绍过对象,因为穷,别人嫌弃他,谈对象未成功。瓦匠便学做瓦,想学一门手艺挣钱,改变家里一穷二白的面貌。瓦匠学了两年做瓦的手艺后,便独自出来闯世界了。他做瓦去过渠县、营山、南部,也到过巴中、平昌、南江,最远还到过陕西的汉中,这次就是从南郑县一路做瓦做到通江县来的,再从通江县平溪镇到麻石镇,最后来到瓦尖山村,给大狗子做瓦。瓦匠告诉大狗子,天下那么多人家,那么多瓦匠,哪个瓦匠给哪户人家做瓦是天老爷定了的。瓦匠一边做瓦一边问大狗子:“主人家,您说是么?”大狗子觉得这话奇怪、神秘,一时又不知如何回答,就顺着瓦匠的话说:“大概是吧。”
自从听到木床“嘎吱嘎吱”响后,在接下来的连续几个夜晚,瓦匠都失眠了。床上的一男一女睡得一塌糊涂,屋角地铺上的瓦匠却辗转反侧。瓦匠一想到木床上睡着的一男一女,就魂不守舍,就灵魂出窍。他努力想清除内心的杂念,可愈是这样,事情愈糟糕,适得其反。他恨自己贱,恨自己没骨气,但又有什么用呢?自己也是人,是有血有肉的人、七情六欲的人,为什么身边就没个女人?为什么大狗子身边就有女人躺着?瓦匠想起这些,心里就更乱。因为心里有那么多的纷乱,也就愈发不明白,不明白这个世道,不明白命。最后,瓦匠只有将内心的疑惑和纷乱无可奈何地转化为对大狗子的羡慕,既而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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